——《首席》杂志专访

  2014年春,上海交大海外学院首席人文艺术大师班一行来到苏州西园寺,体验一日禅修。济群法师在为学员们开示《禅与人生》后,接受了《首席》杂志的采访。心性修养与艺术创作,不一样的角度,且听善知识娓娓道来。

作品是心境的外延

  首席杂志:看您的书法很有感触。之前看弘一法师的书法感觉能量很强,看了您的书法也有这种感觉。对于书法,您有什么认识?书法对于修行本身有何影响?
  济群法师:在佛教界,历来对传统文化比较重视。我刚出家和在佛学院求学期间也会练练字,临过一些字帖,但临得不太认真,更注重它的气韵、精神而不是具体的间架和运笔。
  弘法之后,开始有人找我写些书法结缘,有时我们的书籍装帧也需要书法作为配图,于是我又拿起了笔。重新开始写,和原来感觉不一样,好像更自在了,所以我就陆续地写一写。
  我觉得,书法乃至所有艺术都包含技和意两方面,或者说,是术和道两方面。基本技能肯定是需要的,但书法本身是作者心态的一种呈现,也是思想境界的一种呈现。你有什么样的心态,什么样的境界,就会在作品中表现出同样的气息。
  在书法的技艺方面,我并没有刻意研究,也没有特别训练,比较随意。作为出家人,把修行所得运用到作品中,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不是说我有什么样的意境要传达,事实上,你的存在就代表着你的意境。你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如何待人接物,写字时如何提笔落笔,起承转合,这背后始终贯穿着你的心行状态。
  随着认识的提升,境界自然也会得到提升,并在作品中体现出来。有些高僧大德的书法,比如弘一法师,你会觉得安静脱俗,充满虔敬,很有摄受力,这就是他精神世界的呈现。
  作品和人往往是一致的。如果作者俗不可耐,作品不可能脱俗;如果作者内心浮躁,作品不可能安静;如果作者心胸狭隘,作品不可能大气洒脱;如果作者事事执著,作品就不可能超然物外。当然,技艺特别高超的话,也可能会具有某些欺骗性。但总的来说,有什么样的心境,才会有什么样的作品。
  至于说到书法对修行的影响,关键在于你会不会修行,会不会用心。如果会修,在在处处都可以修行,吃饭、走路可以修,写字、画画也可以修。如果不懂得用心之道,作用就比较有限。当然,写字有助于凝神静气,调养身心,对修行还是有增上的。但我们要知道,修行的重点,不是做什么,而是用什么心来做,以及在做的过程中怎么用心。
  首席杂志:这么多年,您的书法在字体、意境、气息方面有何变化?
  济群法师:从写字的状态来说,早年练书法的时候,会在意字的外形,关注写得好不好看,往往会放不开。现在更多是内心的自然流露,不会拘泥外在,也不会刻意经营,这点确实不一样了。至于字本身有什么变化,我并没有太在意,不过别人都觉得有些不同。
  我觉得,落笔时能否从容、安然,能否气定神闲,不拘一格,和心理状态密切相关,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字的最终形态。所有艺术作品,无论书法、绘画,还是音乐、文学,本身只是一个载体。它所承载的,正是我们的精神内涵。
  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传达。基本功过关,意味着这个传达渠道是正常的,但能够传达什么,取决于我们的心性修养。“工夫在诗外”,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无形的意境和有形的表现

  首席杂志:修行人内心非常细腻,意境深远,但书法只有单一的颜色,没有太多变化,而且它的形还要可识别,不可以完全忘形,这是一个限定。您灵光出现的时候会如何表现?
  济群法师:意境本身是没有形相的,也超越一切设定。但人是生活在有形的世界,行住坐卧都有约定俗成的方式,包括怎么吃饭,怎么走路,怎么待人接物,也包括怎么从事各种创作。
  不过,这种无形的意境和有形的表现并不矛盾。在很多时候,它还要需要有形的表现为载体。但既然是载体,你要做的就是去驾驭它,而不是为其所缚。
  如果执著外在的形和相,就会过分在意怎样去表现,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评判等等,进而引发种种和创作无关的不良心理,患得患失,进退两难。就像在一个通道上设置很多障碍后,你关心的往往是怎么通过这些障碍,却忘了,上路的目的其实是要运货,即传达你的精神内涵。
  如果没有这些执著,所谓的限定就不会构成障碍。你只需要把自己的本来状态呈现出来,不是为了获得什么,也不是为了取悦谁。在这一状态下,本身的技艺是会自然启动的,无须刻意经营。《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修行如此,写字也是如此。 
  创作到了一定程度要“得意忘形”。虽然“忘形”,但不会毫无章法,而是到了任运自如的程度后,自然就“不住于相”了。
  首席杂志:您的书法很灵动,没有雕琢,这是我现在喜欢的。小时候喜欢形式感很强的书法,随着阅历的积累,感觉那些不耐人寻味,不想静下心来看。您看到高僧大德的书画时,会有怎样的感觉?
  济群法师:中国传统的书画非常讲究意境,这种境界主要来自文化传承。我们接受什么样的文化,就会形成什么样的精神内涵。佛教传达的这种空灵、寂静、没有粘著、超越二元的思想,对古代文人产生了不可取代的重要影响。如果没有佛教,很难想象今天的中国文化会是什么情形,又将失去多少宝藏。
  高僧大德们的书法,或脱俗,或自在,或庄严,或慈悲,这是他们精神内涵的呈现,也是修行体证和生命状态的呈现。这些是完全一致的。
  其实,每个人本身就是一个作品,创作者也不例外。一个人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感觉,长相固然有一定影响,但更主要的是精神面貌。尤其是在长期的相处中,这种影响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就像你小时候喜欢形式感强的书法,后来会喜欢更耐人寻味的。人和人的相处也是同样,开始容易关注到外貌,继续下去,内涵就不容忽视了。
  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善良还是恶毒,开放还是狭隘,平和还是焦躁,散淡还是计较,所有这些都会由内而外地呈现出来。在相貌上,是“相由心生”;在作品中,是“言为心声”。我们想要搞好创作,首先要把自己这个作品创作好。

天性和修行矛盾吗

  首席杂志:提到天性,一般都会想到孩子,天真烂漫,思维发散,但修行是很安静的。那么,修行和天性之间有矛盾吗?两者之间要怎么平衡?
  济群法师:佛教认为,天性是代表过去生的一种积累。每个人的生命积累不同,就会显现出不同的天性。这是我们今生来到世界的起点,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未来的生命道路,所以北方有句话叫“三岁看到老”。
  在孩子身上,因为较少掩饰,所以天性表现得相对突出。你所说的天真烂漫、思维发散只是一些共性,此外还有不同的个性。有的孩子天性善良,乐于助人;也有的孩子性情暴躁,自私自利。正因为有这些问题,教育显得尤为重要。包括父母的言传身教,也包括学校的传道授业。真正的教育,在思想上,能够引导人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在行为上,能够帮助人们建立健康的生活方式。有了健康的个体,才会有安定的社会,和谐的世界。
  孩子往往比较任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虽然这也是天真的表现,但未必是好事。所谓任性,就是放任自己的习性。这有两种情况,如果本身有良好习性,不妨宽松一点,给他更多自由成长的空间;如果本身已经显现不良习惯,一味放任就是不负责任了。这就需要有的放矢地进行教育引导,从行为、心态、性格等各方面进行调整。
  从广义上说,修行就是对身口意行为的修正。所以修行和天性并不矛盾,而是一种认识和调整的关系。通过修行树立正见,知道什么对生命发展是有益的,什么是无益的,进而以合适的方式进行调整。
  有些人觉得,修行就是对天性的压抑,甚至是违背天性的,这是一种误解。关于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客观认识天性,其次要掌握修行方法,把这两点弄清楚了,才谈得上平衡。
  首席杂志:您还记得小时候的状态吗,有和现在能呼应得上的吗?
  济群法师:我比较擅长抽象思维,对具象的东西不太在意。不要说小时候,就是现在发生的一些事,我也未必记得清楚。总体上,我出生在一个佛化家庭,父母笃信三宝,勤劳善良,这对我的成长和人生选择会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如何超越自己

  首席杂志:对于他人,可以通过思想的对垒去超越。但对于自己,有时感觉很渺小,像一只蚂蚁;有时感觉很高大,像一座高塔。而且人是不断变化的,在这些不确定的状态下,怎么超越自己?
  济群法师:这就要去了解,究竟什么可以代表你自己?一般人缺乏对自己的如实观察,很容易听从这样那样的一些感觉,并把这些感觉当做自己。
  学佛,首先就是帮助我们认识自己。当你对身心现象有了一些洞察之后,会发现“我”的存在是不确定的。外在的身份、地位、财富是变化的,内在的情绪、想法也是变化的。在这些心理因素中,有正向、健康的部分,会给人生带来利益、快乐、祥和;也有负面、病态的部分,会给人生带来损害、痛苦、躁动。如果看不清这些,我们就会处于“被控”的状态,成为情绪的奴隶,充满身不由己的无力感。
  想要超越自己,一方面是通过修学树立正见,了解自己的身心状态;一方面是通过实践掌握方法,和情绪保持距离,并依正见进行选择,发展正向心行,消除负面力量。这两个方面是相互增上的,以见指导行,以行深化见。
  首席杂志:您破解了什么是“我”,这太关键了。所以,有时妄自菲薄,有时妄自尊大,这代表了一个状态,都不是真实的。要解构情绪、身份等外在标签,否则,当外在标签形成屏障后,就看不到屏障后面的自己了。
  济群法师:人们往往太在乎外在的世界,反而忽略了对自己的认识和管理,这是普遍现象。但要知道,这种忽略会使我们活在“不由自主”的状态。
  首席杂志:我觉得,思维和感觉好像是两种状态。有时思索一件事,好像感觉就不存在了;但感觉一件事的时候,比如坐在那里,有时会出现现实中找不到的美好景象,眼睛好像打开了。怎么看待这些现象? 
  济群法师:生活中,我们会面对各种现象,有外在世界的,也有内在身心的。这些现象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关键在于,我们怎么看待这些现象。世间的很多烦恼痛苦,都来自对自身和世界的错误认识。所谓洞见,是智慧地审视一切,而不是在感觉中出现什么,看到什么。
  《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如果你觉得那是一个影像,不论它如何来去,其实都没所谓。但你要是去执著,它就会影响到你,所以怎么看待和处理很重要。
  首席杂志:又一次提到自我的问题,怎么理解“自我”?是有很多层次,非常深?还是也许很简单?
  济群法师:对自我的认识,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也是佛法修行的核心所在。禅宗讲“明心见性”,就是要我们认识自己的“本来面目”。
  但人要认识自己是很难的。一方面,生命在无尽延续过程中形成了各种想法、情绪、观念。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中,就像带着有色眼镜,根本看不清自己。但人往往很相信自己的感觉,这又给认识增加了难度。
  对每个生命来说,都有了解自己的需要,也有提升生命品质的需要。佛法的价值正在于此。如果仅仅是找个信仰作为依靠,健康的传统信仰都能起到这个作用。佛法的殊胜是在于,通过修行认识自己,改造生命。
  首席杂志:《金刚经》《心经》广为人知,这两部经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关联?对自己有什么改变?
  济群法师:有没有没关联,是取决于你对生命的诉求。
  《金刚经》和《心经》是人生的大智慧。如果你需要了悟生命真相,这些经典就和你关系密切。如果没有这个需要,只是像动物一样活着,那么欲望得到满足、各方面保持平衡就可以,既不需要有信仰,也不需要学什么经典。
  但人有别于动物的根本,就在于精神追求。因为有精神追求,就会对生命进行追问,展开思考,寻找答案。人在世间追名逐利,如果没有精神追求,就会被财富、地位占据全部身心。这样的话,一帆风顺时会忘乎所以,一味追求,最终疲于奔命。而在遭遇挫折时,又会因为执著于此而深受打击,甚至难以自拔。
  《金刚经》和《心经》所阐述的,正是帮助我们透彻世间真相、超越种种执著的要领。所以,自古以来就是国人的修身宝典。既能指明人生方向,又能排解烦恼,调整情绪,帮助我们从容面对一切。

文化传承的意义

  首席杂志:关于“玄奘之旅”,您有何评价?
  济群法师:“玄奘之旅”固然是对体力和意志的锻炼,但更是高尚精神追求的体现。这是当今中国最为缺乏的,也是这个活动应该具备的内涵。
  我觉得,关键不在于行走本身,而是通过身处茫茫戈壁的实地体验,进一步认识玄奘求法的精神,进而认识这种精神背后的思想,激发对生命真相的追寻。如果没有这一定位,它的意义就会流于表面。现在不少地方在组织登雪山,去北极,已然成为一种时尚,甚至一种攀比。但我们要知道,“玄奘之路”所承载的文化内涵是不一样的。
  鲁迅先生说:“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就有拼命硬干的人,就有舍身求法的人,就有为民请命的人,他们是中国的脊梁。”在佛教史上,从佛陀因地的为半偈舍身,到禅宗二祖的断臂求法;从玄奘、法显的冒死西行,到鉴真师徒的六次东渡,这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以及为传承正法的不懈坚持,不仅是我们作为佛弟子要效仿的,也是这个时代特别需要的。
  今天的人,热衷声色犬马,崇尚财色名利,整个社会的追求都偏于形而下。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很多人迷茫、混乱、萎靡不振,如果不大力倡导正向的精神追求,这种状态将愈演愈烈,使人逐渐物化。而任何一种精神的形成,都离不开文化传承。只有让自己成为智慧文化的载体,才能造就健康的精神,高尚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