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中边论》探微
济群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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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辨真实品》已经讲完,现在讨论的是《辨修对治品》,进入实践的阶段。如果把《辨中边论》按境行果的次序来划分,那么前面所讲的《辨相品》、《辨障品》、《辨真实品》的内容属于境,《辨修对治品》、《辨修分位品》属于行,《辨得果品》属于果。所以,本论的内容包括境、行、果三个方面。
  大乘菩萨道的修行,通常是讲六度、十度,而本论却重点阐述三十七道品。大家都知道,三十七道品是解脱道的主要修行内容,正因为如此,在盛行大乘的中国一直未能引起足够的重视。本论把它提出来,作为契入空性及破除烦恼的修习法门,值得我们加以关注。这也说明,三十七道品对于大乘佛法的修行也同样重要,同样不容忽视。
  三十七道品即四念住、四正勤、四如意足、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正道。本品共以十四颂来说明。

甲一、四念住

  此中先应说修念住。颂曰:

    以粗重爱因,我事无迷故。为入四圣谛,修念住应知。

   论曰:粗重由身而得显了,故观察此入苦圣谛。身以有粗重诸行为相故,以诸粗重即行苦性,由此圣观有漏皆苦。诸有漏受说为爱因,故观察此入集圣谛。心是我执所依缘事,故观察此入灭圣谛,怖我断灭由斯离故。观察法故,于染净法远离愚迷入道圣谛。是故为入四圣谛理,最初说修四念住观。

  四念住的内容是身、受、心、法,即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四念住很重要,佛陀入灭时对弟子的遗教就是依四念住而住。现在将四念住的内容简单介绍如下:
  第一念住,观身不净。“论曰:粗重由身而得显了,故观察此入苦圣谛。身以有粗重诸行为相故,以诸粗重即行苦性,由此圣观有漏皆苦。”凡夫的色身具有粗重的特征。粗重是相对轻安而言,粗重是粗糙、烦躁、束缚,轻安是寂静、安详、自在。粗重就是不调柔,如通常所说的四大不调,吃多了不舒服,吃少了也不舒服;天热了不舒服,天冷了也不舒服;闲了不舒服,累了也不舒服等等。总之,这些都属于不调柔,属于粗重的表现。一个人活得不自在,觉得痛苦,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身体,这是一般人比较容易感觉得到的。尤其是病人,很容易感觉得到。不生病还好,一生病就痛苦不堪,觉得身体真是一个负担,甚至于宁愿没有这个身体。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佛教说“身为苦本”,都认为身体是蕴藏人生痛苦的重要渠道。通过对身体的观察,就知道身体的痛苦,知道身体的不自在,知道身体的不调柔,所以说粗重由身而得显了。由此可以知道人生的苦是怎么回事。
  色身的粗重也通过“行苦”来体现。行,是迁流不息。不仅病苦是无常带来的痛苦,死亡、衰老的痛苦,也是无常带来的痛苦。《阿含经》中处处说到“无常故苦”,无常为什么会成为苦呢?无常对佛菩萨来说不成为苦,为什么对有情众生来说会成为苦呢?其中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有执著、有烦恼,所以无常才变成苦,所谓有漏皆苦。假如没有烦恼,无常不是很好吗?春夏秋冬,花开花落是无常,云卷云舒,潮涨潮落也是无常,这一切有什么不好呢?心情好的时候,“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如果心事重重,对着风花雪月又能有什么快乐?只能引起心中的忧愁。看到月亮就想流泪,还有什么快乐可言?所以感情不要太丰富,简单一点,淡泊一点。
  第二念住,观受是苦。“诸有漏受说为爱因,故观察此入集圣谛。”受是一种感受,如苦受、乐受、舍受、忧受、喜受,一般来说就这五种受。通常,每个人都喜欢快乐的感觉,而不喜欢痛苦、忧愁的感觉。然而佛法告诉我们,不管是快乐或是痛苦,所有感受的实质都是痛苦的。佛法讲的三苦就是建立在三受的基础上。因苦受产生苦苦,因乐受产生坏苦,因舍受产生行苦。所以,一切有漏的受都是痛苦的。执著于某种感觉就是
  痛苦的根源,喜欢抽烟的人,执著于抽烟的那种感觉,没有烟抽的时候就难受了。执著于住所的环境,出去一段时间就老想着回来,痛苦就随之而来了。如果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执著起来,那种痛苦就更大了。所以,有漏受是痛苦的根源。十二因缘中,因为受而产生爱、取、有。第一面的感觉很好,然后就不知不觉地爱上了。爱就是依恋,恋恋不舍、流连忘返,都是爱的表现。而贪著受就会产生爱,然后就是爱、取、有、生、老死,永无休止。通过观察有漏受为爱生起的因,就能帮助我们认识集谛的真理。
  第三念住,观心无常。“心是我执所依缘事,故观察此入灭圣谛,怖我断灭由斯离故。”心是我执生起的依托。基督教执著的灵魂,印度教执著的神我,都是建立在心的基础上。通过观心来正确认识心性,从“见”和“爱”两种状态中解脱出来,从而证入灭谛。“见”是错误认识,错误知见;“爱”是种种烦恼,种种欲望。从“见”和“爱”解脱出来,就可以进入灭圣谛,从而证得涅槃。一个人能够正确认识心性时,就不必担心将来修行会落入断灭。
  第四念住,观法无我。“观察法故,于染净法远离愚迷入道圣谛。”如实观察一切法,观察染法和净法,并远离愚痴和迷惑。观察一切法的缘起性、因果性、无常性、唯识性、空性、无所得性,能对一切法正确观察,从而证入道圣谛。
  “是故为入四圣谛理,最初说修四念住观。”所以,要想悟入四谛,证得四谛,就要先修四念住。

甲二、四正断

  已说修念住,当说修正断。颂曰:

    已遍知障治,一切种差别。为远离修集,勤修四正断。

    论曰:前修念住已能遍知一切障治品类差别,今为远离所治障法,及为修集能对治道,于四正断精勤修习,如说已生恶不善法为令断故,乃至广说。

  四种正断所要断除的,就是邪恶、不善之法。四正断也叫四正勤,勤是精进修行,努力断恶修善。“论曰:前修念住已能遍知一切障治品类差别。”前面所说的四念住,已能正确知道所治障的差别,即身受心法所起的常、乐、我、净四倒,及能治的四谛理。
  “今为远离所治障法,及为修集能对治道,于四正断精勤修习。”现在为了能真正远离所要对治的障碍,达到所要成就的圣道,就必须精勤修习四正断。佛教所说的精进有独特内涵,即止恶行善,并不是说勤奋地干任何事都可以称为精进,止恶行善的行为才叫精进。如果不是这样的行为,尽管是很卖力地去做,也不属于精进。那么,精进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
  “如说已生恶不善法为令断故,乃至广说。”四正断指的是什么?一、已生恶不善法令断:对已经生起的恶不善法,通过持戒的力量将其断除,名律仪断。二、未生恶不善法令不生:尚未生起的不善法虽没什么可断,但不可掉以轻心,因为生命中潜在种种恶的因素,一不小心就会产生作用,必须谨慎防护,这是为了断而断,名断断。三、未生一切善法令生:善法虽未生起,但应该努力修习,不断策心、持心,使善法生起,名修断。四、已生善法令增长:生起的善法能否永远延续下去呢?未必。因为生命中不善法的力量还很大,所以在修习善法的过程中,要不断防护其心,决不放逸,使善法得到增长,名防护断。由此可见,四正断的内容可以精简成“止恶行善”四个字,乃至广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甲三、四神足

  已说修正断,当说修神足。颂曰:

    依住堪能性,为一切事成。灭除五过失,勤修八断行。

    论曰:依前所修离集精进,心便安住有所堪能,为胜事成修四神足,是诸所欲胜事因故。

  住谓心住,此即等持,故次正断说四神足。此堪能性,谓能灭除五种过失,修八断行。
  四神足即是欲、勤、心、观,这四法是成就三摩地的方便。所以,四神足的内容实际上就是修定的内容。在三十七道品中,四念住属于慧的内容,通过智慧的观照,观身、受、心、法,远离常、乐、我、净;四正勤属于戒的内容;四神足属于定的内容,戒、定、慧三足鼎立,缺一不可。
  “论曰:依前所修离集精进,心便安住有所堪能,为胜事成修四神足,是诸所欲胜事因故。”依四正勤修行,才有能力修定。有了定,才能成就一切功德。从佛法来讲,三乘圣果的所有功德都建立在禅定基础上。离开禅定,一切功德都不能产生。那么,怎样成就禅定呢?先灭除五种过失,然后再勤修八种断行。
  “住谓心住此即等持,故次正断说四神足。”心住在怎样的状态中呢?心住在等持的状态中。所谓等持,等就是平等,使心念进入一种高度平衡的状态。这样的心态要远离两种情况,一是昏沉,二是掉举。如果心能远离昏沉、掉举,便能安住在平稳、平衡的状态中。所以在修习止四正断之后,必须修四神足。
  “此堪能性,谓能灭除五种过失,修八断行。”在持戒的基础上,灭除五种过失,修八种断行,才能成就四神足。

  何者名为五种过失?颂曰:

    懈怠忘圣言,及昏沉掉举。不作行作行,是五失应知。

    论曰:应知此中昏沉、掉举合为一失,若为除灭昏沉、掉举,不作加行,或已灭除昏沉、掉举,复作加行,俱为过失。

  五种过失指懈怠、忘圣言、昏沉掉举、不作行、作行。第一是懈怠,第二是忘圣言,第三将昏沉、掉举合为一种,第四是不作行,第五是作行。这五种过失是我们应该知道的,在修习禅定的过程中,必须摆脱这五种心理状态。
  “论曰:应知此中昏沉掉举合为一失。”颂中将昏沉、掉举合为一种过失。昏沉、掉举是心态中两种极端的状态,昏沉使心暗昧,处在昏沉迷糊的状态中。掉举正好相反,令心浮躁,浮想联翩,想尽办法也无法使心平静一下。掉是无法入定,举是高高举起。浮躁就是一种掉举的表现,现代社会是浮躁的社会,所以现代人缺乏定力。一般人的心态,不是昏沉就是掉举。禅定要远离这两种状态,使内心保持一种平静,保持一种清明。所以,修禅定要多念佛、多诵经,慢慢培养定力。
  “若为除灭昏沉掉举,不作加行,或已灭除昏沉掉举,复作加行,俱为过失。”这里举不作行和作行。打坐时要保持正念,在高旻寺的禅堂打坐,班首师父有时会喊:“正——念——提——起——”为什么呢?因为有些人进入昏沉状态,几乎要睡着了,有些人则进入掉举的状态而浮想联翩。在这种状态下,应该作行。所以班首师父就喊一声“正念提起”,提醒大家将正念提起。如果为了灭除昏沉、掉举,不作加行是不对的。
  还有一种情况,如果已经灭除昏沉和掉举,内心住在平等寂静,已进入清清明明、绵绵密密之时,这是非常好的一种状态。这时放松下来,就很容易进入定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如果还作加行,还在念头上做功夫,观照力太强,又会落入掉举,反而不能入定。所以,打坐时要弄清楚什么时候该不作行,什么时候该作行。否则不该作行的时候作行,或者该作行的时候不作行,“俱为过失”,都属于过失。

  为除此五修八断行。云何安立彼行相耶?颂曰:

    为断除懈怠,修欲勤信安。即所依能依,及所因能果。

    为除余四失,修念智思舍。记言觉沉掉,伏行灭等流。

    论曰:为灭懈怠修四断行,一欲二正勤三信四轻安,如次应知即所依等。所依谓欲,勤所依故。能依谓勤,依欲起故。所因谓信,是所依欲生起近因,若信受彼便希望故。能果谓安,是能依勤近所生果,勤精进者得胜定故。为欲对治后四过失,如数修余四种断行,一念二正知三思四舍,如次应知即记言等。记言谓念,能不忘境记圣言故。觉沉掉者谓即正知,由念记言,便能随觉昏沉掉举二过失故。伏行谓思,由能随觉沉、掉失已,为欲伏除发起加行。灭等流者,谓彼沉、掉既断灭已,心便住舍平等而流。

  “为除此五修八断行。云何安立彼行相耶?”为了除去这五种过失,所以要修八种断行。如何安立八种行相呢?用哪种法门对治哪种障碍呢?
  “颂曰:为断除懈怠,修欲勤信安。即所依能依,及所因能果。为除余四失,修念智思舍,记言觉沉掉,伏行灭等流。”为了断除懈怠(五种过失中的第一种),必须修欲、勤、信、安四种法门,而断除其余四种过失,应该修念、智、思、舍。
  “论曰:为灭懈怠修四断行,一欲二正勤三信四轻安,如次应知即所依等。”懈怠大家肯定都知道,因为每个人都有懈怠、懒惰的时候。为了灭除懈怠,必须修四种断行,第一种就是欲。欲是一种希求,对禅定有强烈的希求和愿望,觉得禅定非常重要。如果没有这种心理希求,感觉它是可有可无的,肯定不会精进修习禅定。第二种是正勤,正勤就是精进,是直接对治懈怠的。第三种是信,对禅定的修行要深信不疑,这样修起来才有动力。如果半信半疑,可能就不会去修。第四种是轻安,修禅定有了些许进度,尝到一点甜头,修起来才有干劲。如果整天枯坐蒲团,坐得腰酸背痛,昏沉掉举,一点享受不到禅悦的滋味,久而久之,自然会退失坐禅的心。所以,必要的甜头也是需要的,这甜头就是轻安。轻安生起之后,你会觉得世间除了轻安之外,别的快乐都是微不足道的。如此法喜充满,就会自觉地去坐了。
  “如次应知即所依等。”在灭除懈怠的过程中,欲、勤、信、轻安四种法门又具有相互关系,不是决然无关的。它们的关系是怎样的呢?
  “所依谓欲,勤所依故。能依谓勤,依欲起故。”四种法门中,“欲”是希求,是修禅定的动力,有了希求之后,才会努力修行。所以这种希求很重要,此为所依。能依指的是“勤”,即精进,因为精进是依止这种希求而产生的。
  “所因谓信,是所依欲生起近因,若信受彼便希望故。”信又是希求生起的所依,属于欲的所因。有了信仰之后,才会生起希望。因为信仰禅定法门,所以希望得到禅定。如果不信仰禅定,不觉得修禅定有什么好处,不相信禅定会带来利益,对禅定能产生希望吗?肯定不会。
  “能果谓安,是能依勤近所生果,勤精进者得胜定故。”最终能成就的结果就是安。安指轻安,属于能依的勤——精进所产生的结果。只有勤行精进才能得定,所以打坐必须精进。有
  句话叫做“久坐有禅”,坐的时间长了,就会有禅。当然,正确的方法也很重要,否则只是枯坐,时间越长可能还越痛苦,甚至着了魔,那就很麻烦。
  “为欲对治后四过失如数修余四种断行,一念二正知三思四舍,如次应知即记言等。”前面讲的四种,是专门对治懈怠的。在修行过程中,懈怠是很难对付的问题,需要四个法门才对治得了。为对治五种过失的后四种,还要修其他四种行:一念,二正知,三思,四舍。这四种就是前面所说的记圣言、觉沉掉、伏行、灭等流。
  “记言谓念,能不忘境记圣言故。”记言是记住某种经教的文字及义理。因为有记的前提,才会产生念。如果记不住,早就忘念了。所以,正念的前提就是牢记。念佛为什么要拿着一串念珠?那就是提醒你,一看到念珠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没有念珠,很容易念到别的地方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到后来,可能变成了“青菜萝卜、青菜萝卜”。记住了才不会忘失,所以修禅定的前提就是要念。有了正念,才能得正定。
  “觉沉掉者谓即正知,由念记言,便能随觉昏沉掉举二过失故。”觉是能够觉悟沉和掉,知道自己已进入昏沉的状态,或知道自己已进入掉举的状态,这是正知的作用。依正知建立正念,因为正念的力量,就能远离昏沉或掉举的两种过失。禅宗的修行,非常重视正知的力量。禅宗虽似不重视戒律,但对心念的要求非常严格。平常人一天中的很多时间都处在不自觉的状态中,而禅宗祖师们却时刻都能保持清清明明的心境。
  “伏行谓思,由能随觉沉、掉失已,为欲伏除发起加行。”伏行指思,当处在昏沉、掉举的状态时,必须提起正念、起心观照。
  “灭等流者,谓彼沉掉既断灭已,心便住舍平等而流。”当摆脱昏沉和掉举两种状态之后,心念应当住于平等状态中,不必作意观照。永嘉禅师有偈曰:“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用心的时候,却是无心;无心的时候,又在用心,但又不是起心动念地加功用行。如果起心动念地加功用行,观照力太强,反而不容易寂静,不容易入定,所以说要不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