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润百富》专访
采访:慧月
【采访缘起】
在慈善榜的这期杂志里写这样一篇稿的初衷有三:
首先,佛教慈善本就是慈善机构的源头。南北朝时期,佛教就有了这种慈善性质的金融机构,专门用以救济贫穷等。养病坊、疫病坊等留寺医疗的方式,流传到了日本,是成熟的慈善医院形态。佛教有大量针对生态环境保护的善举,护生戒杀和功德林(即佛教徒的义务植树活动)的种植。因此,既然要调查走访慈善机构的现状,佛教慈善如今的发展和影响当然是不可回避的话题。
第二个原因,则是一个非常个人化的思考所带来的机缘。我喜欢冬天的时候去普陀山,虽然我从不敢说自己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每次坐在轮船上,听着汽笛声响,看着暮色中渐渐远离的外滩,霓虹闪烁,渐行渐远,当一切陷入黑暗之后,听着水的声音入眠,一觉醒来,是那样一个安静的所在。这个过程本身就已经可以让我一次一次体会“渡”的含义。
到了岛上,只有班车,随时可以招呼停下,大部分时候我愿意选择散步,时间可以放慢,脚步可以从容,冬天的普陀山因为寒冷,人相对总是比较少。就是那样一个冬天,我拿着已买好的返程船票,站在南海观音塑像的广场上,一个人闲来无事边走边看那些刻在石头上的捐赠居士姓名。突然发现,有很多捐款数额巨大的,从落款署名看往往是家族企业,根据地区划分,这些家族企业又多是江浙一带,或者福建、广东等地。其实在此之前,我一直有个困惑。为什么这些相对富裕的地区更多善男信女?或者说为什么这些善男信女多出自这些富裕地区?他们是因为信了佛所以更容易被观世音保佑吗?佛教难道是这样谁信我我就让他们更容易发财吗?或者谁供奉我我就让谁家庭更兴旺,做生意更回避凶险吗?这样的佛教肯定是我们俗人想象中的势利。况且这个道理即使是真的被善男信女无条件地相信,在逻辑上也无法说服我。
但是在那一瞬间,我萌生了另一个辨证的思路,让我重新体会“商道”,是否有这样一个可能,当一个人因为信仰宗教,因此更守规矩,更讲诚信,遇事更懂退让,宁可少赚一分也要心里安稳等行为使他们广结善缘,所以才越来越富有呢?生意场上固然充满凶险,可是如果你因为信佛,相信世间万物自有因果,因此能在追逐中有一点看破,可能反而不会铤而走险,也因此可以转危为安呢?也就是说,其实我们常抱怨的无商不奸,无奸不商,成就的只能是小商小贩,而处处惟利是图,充满敌意地做人,到最后只会让自己身心俱损,哪里还能生意兴隆呢?
当时海风冷得有些刺骨,从那天起,我骨子里那份重“学”轻“商”的思想似乎开始有了转变。接下来,由于工作原因得以拜访那些上榜企业家的时候,我的思考逐渐得到了越来越明晰的答案。与我们想象的“奸商”相反,绝大部分资产已经可以上榜的企业家,他们身上所传递出来的沉稳、平和、诚信等特质,让你在和他们接触的时候感受到的不是焦躁和狂妄。虽然他们每天运筹大量资金,身陷无数公务,但是,他们只要花时间和你坐下来谈话,身上总有一种善的定力让你愿意与之亲近。这是红尘中的佛缘吗?
社会上那么多企业家开始做慈善,绝对不是偶然,我希望找到精神上的答案。
最后的一个原因,是关于对慈善理解的一些困惑。慈善的核心是慈与善,可是什么是慈,又什么是善?整个世界可以通过捐赠的数字去为慈善排榜,因此我们知道在美国有比尔·盖茨,在中国有余彭年,他们给我们做出了慈善的表率。但是慈善同时也招来非议,经常听到人抱怨某些慈善机构因为监督管理不力,善款不能善用,也有企业家做慈善时被误解为炒作宣传,更有的受助者渐渐不思进取养成惰性,所以总听到人心不古的感叹,这些与“善”渐行渐远的事情又是怎么产生的呢?
带着这样的困惑,我们寻访了很多线索,希望能找到一位高僧接受我们的采访。可是,我们的佛学基础有限,在几乎一筹莫展的前提下,幸亏得到一位朋友在休假期间的帮助,他向我推荐了济群法师,寥寥数语“他是汉传佛教的几大长老之一,极少数还坚持修学和度人为佛法修行根本的僧人”。之后,我们顺利地找到了济群法师,因此有了下面的对话。
《胡润百富》:在您眼中慈善最核心的精神是什么?
济群法师:是慈悲。慈善的行为,应该出于纯粹的慈悲心而非其他。其实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悲悯之心,但这种悲心往往是狭隘而有条件的,比如与我有关或有好感的人,即便无关,至少也是不反感的,总是离不开个人好恶。但佛教提倡的慈悲却有着更为深远的内涵,那就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所谓无缘大慈,是不分亲疏、平等给予快乐。所谓同体大悲,是没有自他之别,对众生所有苦痛皆能感同身受。惟有这样,才能成就圆满的慈悲。
佛教还认为,真正的慈悲是要帮助人们究竟解决生命的痛苦,这不仅指物质问题,还包括心灵困扰;不仅指现实问题,还包括生死大事。从佛法观点来看,心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所在。只有解除人类生命中的永恒困惑及心灵内在的无明烦恼,才能从根本上铲除痛苦之源,获得究竟安乐。
《胡润百富》:现代社会,在商业文化和社会功利主义盛行的当下,因为生存压力大,很多人在得与失的问题上找不到平衡点,患得患失,予取予求,包括对待慈善事业也是一样。慈善在很多情况下不具有力量,被怀疑、污蔑甚至以怨报德,面对这样的情况,如何修得您所说的慈悲心?如何推进“民心向善”?
济群法师:要平衡得失,首先需要对因果有正确理解。因果有二,一是外在因果,即由言行导致的客观结果;二是内在因果,即由言行逐步造就的生命品质。很多人做慈善或宣扬慈善时,只是将之作为社会大众推崇的道德行为。如果定位于这种外在因果,往往会在付出后希求社会或受助方认同,以此作为回报,这就难免掺杂功利心,甚至演化为一种变相贸易,或是因为看不到行善的及时回报而失去动力。事实上,慈善应该是由慈悲心发出的自觉行为,并在实践过程中使慈悲心得到增长,人格得到完善,生命品质得到提升,这才是行善的最大回报。而不在于外界如何看待,也不在于受助者是感恩或误解。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一点,认识到慈善对生命改善的意义,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动力,就像人们认识到事业、财富重要时会不懈追求那样。
至于推进“民心向善”,应该从两方面着手。首先,帮助民众正确认识慈善行为对于自身生命改善的意义,也就是当下利益(令内心调柔安乐)和长远利益(令生命品质得以提升)。其次,需要大力弘扬传统文化中的高尚道德理念,如儒家提倡的仁义,墨子呼吁的兼爱,大乘佛教倡导的慈悲济世精神,这些思想都是铸造慈悲品质不可或缺的基础。
心理呵护重于单纯物质帮助
《胡润百富》:寺院目前主要从事哪些类别的慈善活动,每个活动的核心又分别是什么?
济群法师:寺院的慈善活动主要有两类,一是侧重于精神,通过讲座、共修、禅修及印赠书刊等方式,帮助人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念,建立健康的生活方式,从而在各种顺逆境界中拥有良好心态,拥有直面问题的勇气和解决问题的智慧。二是侧重于物质,通过扶贫济困、助学救孤、义诊施药、环保护生等方式,使遭遇困难者得到具体帮助。
《胡润百富》:在您所提及的慈善行为中,经济救济和心理安抚是一种什么关系?目前,获得心理帮助的是什么样的人群?
济群法师:经济救济和心理安抚有着共同的目标,就是帮助我们建立幸福人生。因为经济基础和良好心态正是构成幸福指数的两个重点,其中又以心态更为重要。没有好的心态,即使身家亿万,锦衣玉食,也只能带来一些暂时满足,无法从中获得长久稳定的幸福。我们在生活中可以看到,同样的物质条件和生活环境,有些人能知足常乐,有些人却怨声载道,烦恼重重,原因何在?正是不同心态使然。
所以说,经济救济固然重要,但它所能解决的问题是暂时、局部的。如果不从根本上着手,人们就会不停地寻求外在帮助,甚至因受助而滋生懒惰、依赖等不良心理。因此,在解决物质问题的同时,还要帮助大众建立积极健康的心态,解除产生痛苦的心理基础。佛教所说的普度众生,就是要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使之获得安乐。
在通常的观念中,需要心理帮助的只是那些心理疾病患者。而从佛教的角度来说,除了佛菩萨这些究竟解除烦恼的圣者以外,凡夫都是需要心理帮助或引导的。人类的一切问题,归根到底是因为对生命自身的无知而产生,即佛教所说的无明。因为看不清生命真相,就会产生错误的人生观念,由此形成各种恶性需求。许多人一生都在这些错误观念及混乱情绪中奔忙,实在辛苦!佛教所说的解脱,便是要引导人们走出心灵的误区。
善款如何善用?
《胡润百富》:教界目前是通过什么渠道与需要帮助者建立联系?目前,就您所了解的,有多少机构和个体建立了帮扶关系,有多少人得到了佛教慈善的帮助,而这些人里,进入空门的弟子有多少?
济群法师:渠道大致有三类:一是弱势群体自行找上门来,二是由信徒或相关机构介绍而来,三是通过义工社区走访等方式找到帮扶对象。此外,寺院弘法部、慈善会等机构,多与社会上的孤儿院、养老院、福利院、救助站及民间互助组织等有互动关系,并参与各地突发灾难的救助,但我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得到佛教的慈善帮扶。
佛教界的物质救济,不会以要求受助者产生信仰为附加条件。当然,他们在接受救济的过程中,或多或少会受到佛法教化。确实也有不少人因为这一机缘接触到佛法理念,身心两方面都有受益,从而走入佛门。
《胡润百富》:佛教慈善在善款的募集、使用及管理上是如何分配的?如何最有效地使用这些善款,保障这些善款用到最需要的人身上?或者有效地向民间大众传播善念?
济群法师:佛教慈善善款来源主要有三:其一,来自信徒的专项捐赠。其二,来自寺院的功德金或其他收入。其三,来自会员缴纳的会费。
善款的使用原则是根据施主意愿专款专用,若捐款者没有明确意向时,则可进行统筹安排。在佛教团体中,对资金的管理主要从设立制度、严格管理和加强因果观念两方面着手。作为慈善事业的参与者,必须有济世的悲心并深信因果。在此基础上,再以规范的财务制度作为保障。
在使用方面,除落实在扶贫帮困、助学救孤、义诊施药、环保护生等传统慈善项目外,主要用于大型救灾及刊印弘法书籍。在具体落实过程中,主要通过事先走访、专项落实、事后跟踪等操作流程,使善款得到有效使用。
至于向大众传播善念,我认为,关键还是在于对善的正确认识。社会上对善行的宣传也很多,但除了让大家感动一番以外,未必能令人见贤思齐。原因何在?正是因为没能深刻揭示出慈善行为的内在价值,及对生命改善的意义,这就必须从观念上进行调整。然后,通过政府重视和媒体力量等有效途径,将这种理念传达出去。
《胡润百富》:目前,参与慈善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企业家和社会名流都积极加入到慈善活动中来,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济群法师:这是一个好现象,代表他们物质水平和人生追求的提高,开始有更多的社会责任感。
从佛教来说,对某个行为的评判,关键是看动机,也就是“发心”。就慈善来说,同样存在不同的发心,有些可能是出于慈悲,也有些可能带有功利色彩,甚至将造势摆在首位。佛教认为,只有以慈悲心来做,才是真正的慈善行为。否则的话,即使在客观上起到扶贫帮困的作用,但这些行为本身是会打折扣的,也难以对提升生命品质起到多少作用。
《胡润百富》:最近随着国学热的兴起,有很多事业有成、经济稳固的人成为居士,您能否向我们解释一下什么是居士?成为居士有哪些要求?
济群法师:居士,原指富裕且有德有道的居家之士,现指皈依三宝、修学佛法的在家信众。
成为居士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信赖佛法僧三宝并通过如法的皈依仪式来确定这种信赖即可。当然,皈依还蕴含着极为丰富的内涵,不是用短短的篇幅可以完整介绍的。皈依之外,居士还应受持戒律,遵守相应德行。不少人虽然对佛教有好感,但对成为居士却心存畏惧,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怕被佛教的清规戒律所束缚。其实,佛教对在家居士的基本要求只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五点,这也是成为一个好公民应该遵守的行为规范,并非超乎寻常的要求。即使暂时不能全部做到,也可以分受,能做哪一条就受持哪一条。其实,受戒和慈善一样,关键是认识到这一行为对自身生命改善的意义。
现代人普遍活得很累,主要原因,一是因为欲望太多且执著难舍,一是为了满足欲望而不择手段,从而使生命陷入不良惯性中。持戒,正是帮助我们摆脱这种不良惯性的有效手段,是身心健康发展的交通规则。
《胡润百富》:对普通人来说,如果想了解一些佛学知识,又希望能够获得心灵上的帮助,有什么渠道?
济群法师:建议先看一些“人生佛教”的书籍,这是以佛法智慧对现实人生种种问题所作的解读,适合尚无信仰基础而有心了解佛法的人士。西园寺弘法部长期致力于佛法弘扬,以网络、音像、书刊杂志等多种方式向民众普及正信佛法,“人生佛教”系列也是其中的重点之一。近期,又以“佛学和心理学”作为面向社会弘法的方向,出版有“佛学与心理学专刊”等。
此外,西园寺弘法部还开办有“青年佛学进修班”,并于每周、每月定期举行各类共修活动(看着我困惑的样子,法师补充说,类似做礼拜,我立刻会意,同时惭愧)。除立足于寺院的定期活动外,我们也和各地高校、企业有较多互动,或是应邀前去举办讲座,或是接待各地学子的参访,如北大、复旦、清华、南大等。
我所理解的佛法,就是心性之学,是究竟解决人生问题的大智慧。
【采访后记】
和济群法师走在一起的时候,会看到一些人因为见到他,突然脸色凝重,然后双手合十行礼。其实在临去拜访之前,我已不止一次地和朋友说,这次的机缘让我很惴惴不安啊。身为媒体工作者,我会觉得自己幸运,可以有机会与各行业的精英翘楚对话。但是,每当我将自己所了解和感知到的星星点点落实到文字或者图像的时候,却总充满遗憾和对不能充分表达的无奈,因为面对这些在各个领域难以企及的高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短暂的时间做大量功课,以致让采访的对话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然后再把看上去像的东西尽我所能地展现出来。同时因为时间和篇幅的关系,往往这种呈现又要大幅度地缩水。最后,看着和我所体会到的深度完全不能匹配的文字,却又要开始下一个选题的工作,有时甚至因此产生对工作的怀疑和否定。不过一般情况下,我对这些无奈的回合已经学会习以为常,抱怨之后还是很快会得到解脱,不过这次似乎不同。
应该说,采访是顺利的,对采访前期我们精心准备的问题,法师认真打印出来并一一解答,这些解答写在纸上,似乎是浅显易懂的。采访当时,济群法师仍然是用简单的表述娓娓道来,我在其中感受着平和安定的气场,认真地记录。然而回到家后,我看着这一万字的采访笔记,济群法师精心准备的问题解答手稿,以及从弘法部那里带回的两整袋书籍图像资料,却陷入不知如何表述的困境。
那么多简单的话堆积出来的语句,不管我是原封不动地把访谈记录呈现,还是做任何删减或再加工,都无法表达我所感受到的万分之一的深厚,更不要提还原了。
还是讲一个画面结束这篇文章。
采访前,济群法师说周六下午他在西园寺,却并没说是西园寺具体何处。我到达之后,从入口处一直走到最里面。因为是周末,寺庙里很热闹。一路上,有善男信女在进香,观音殿前居然有一些老年人穿着红红绿绿的戏服在唱歌。回廊转角处有大朵大朵盛开的杜鹃,回廊两边是一些意义深刻的警示文,我边走边看,时间到了两点,我拨通济群法师的手机。
“您好,我已经到了西园寺,请问您在哪?”
“哦,你在西园寺哪里?”
“我走到了最里面。”
“不要走到里面,走过头了,现在你转身出来,我在天王殿这里。”
“好的,天王殿……”(天王殿也很大啊,他在哪里呢?我疑惑地向相反方向走)
“你继续笔直向前走,我已经看见你了。”
电话突然挂断了。我放下手机,四下张望。
到处都是人,三五成群的人,穿梭的人,进香的人,一些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在观音殿前排练的人,周末下午西园寺还真够热闹!可是那么多人在我面前,济群法师在哪里?我怎么知道哪一个是他?为什么他看见我了,而我还没看到他?这真让我焦虑。心中焦虑,却想着出家人不打妄语这句话,“笔直向前走!”谁让我四处张望的?就在我想着这句话的同时,我不再理会四周,加快步伐,突然发现(果然就在笔直的正前方),在正对面土黄色的佛墙下,一个穿着土黄色僧服的人向我挥手。在见到他向我挥手的瞬间,我几乎恍惚了。很少有人在这个时代有这样的挥手,不是大喊“嗨,我在这”,也不是矜持与拘谨的招手。佛墙前的这个僧人,整个人都和他的挥手浑然一体,那么飘然,那么亲切。
类似的感觉在我生命中还出现过一次,仍然要说到冬天的普陀山。那一次下着小雨,我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拖着沉重而疲倦的步伐,心中抱怨着下雨天登山拜访寺庙的艰辛,几乎快要坚持不下去,却突然在一个转弯处,看到一个笔直而狭长的通道。通道尽头,是墙上书写的四个大字——同登彼岸。我站在那里,周遭只有雨声,万籁俱寂。
当天下午,我走到济群法师身边的时候,才发现,周末下午两点的西园戒幢律寺,一点都不喧闹,安静极了。